卷一：邻家那只“小尾巴”

七月的午后，阳光毒辣得能把柏油路面烤化，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带着柏油和草木蒸腾气息的热浪。知了在老旧小区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更添了几分烦躁。

林未晞拖着半人高的行李箱，吭哧吭哧地爬着楼梯。老式居民楼没有电梯，楼道里堆着些蒙尘的杂物，光线昏暗，只有每层转角处的窗户透进些灼热的光线。她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黏住了几缕碎发，身上那件简单的白色T恤后背也湿了一小片。

六年了，自从去外地上大学、工作，她已经六年没有长时间回到这个从小长大的家了。这次回来，是因为父母终于决定搬去他们早就买好的新区电梯房，而老房子这边还有些收尾工作，以及……一些旧物需要整理。她索性请了年假，回来住几天，也算是一种告别。

终于爬到五楼，家门口。她喘了口气，从随身的小包里翻找钥匙。钥匙串上还挂着一个有点褪色的粉色小兔子挂件，那是高中时买的，一直没舍得扔。金属钥匙***锁孔，发出熟悉的“咔哒”声。

推开门，一股混合着淡淡霉味和灰尘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家具都蒙上了防尘布，显得空荡而寂寥。阳光透过阳台的窗户，在布满细微浮尘的空气里划出一道道光柱。

未晞放下行李箱，走到客厅窗边，习惯性地向下望去。楼下那棵歪脖子老槐树还在，枝叶似乎比她记忆里更加茂盛了。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对面那栋楼的四楼窗户——那是沈川家的窗户。

窗户紧闭着，蓝色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也是，这个时间点，那小子应该还在学校吧？或者，已经毕业工作了？她模糊地记得，沈川比她小四岁，今年也该……二十二三了？时间过得真快。记忆里，他还是那个跟在她**后面，一口一个“未晞姐”，瘦得像根豆芽菜似的沉默小男孩。

未晞扯了扯嘴角，收回目光。现在可不是怀念邻家小弟的时候。她得先把这布满灰尘的屋子收拾出个能住人的角落。

打扫卫生是项体力活。未晞忙活了一个多小时，才勉强把卧室和小客厅清理出来。汗水几乎浸透了T恤，她决定先去冲个凉。

刚找出干净的换洗衣服，门铃突然响了。

“叮咚——叮咚——”

急促的两声，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意味。

未晞愣了一下。谁会来找她？爸妈应该还没过来，邻居也知道他们家最近在搬家。

她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往外看。

门外站着一个年轻男人。个子很高，几乎挡住了楼道的光线。穿着简单的白色篮球背心和运动短裤，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臂和小腿肌肉，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他额前的黑发被汗水打湿了几缕，随意地搭着，眉眼轮廓深邃，鼻梁高挺，下颌线清晰利落。手里还拎着一个……看起来像是装水果的塑料袋。

未晞的心脏莫名漏跳了一拍。这人谁啊？长得……还挺扎眼。是找错门了，还是新搬来的邻居？

她迟疑着打开门，一股年轻男性特有的、带着汗水和阳光味道的热气扑面而来。

门外的年轻男人看到她，眼睛似乎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一种看似平静无波的状态。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然后微微垂下眼睫，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未晞姐。”他开口，声音是介于少年清朗和男人低沉之间的一种磁性，带着点运动后的微喘。

这称呼……未晞猛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着他。

“你……沈川？！”她的声音因为惊讶而提高了八度。

眼前这个高大挺拔、轮廓分明的年轻男人，居然真的是那个记忆里瘦小、沉默、总是低着头的沈川？

沈川似乎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把手里的塑料袋递过来：“阿姨……就是林阿姨，早上碰到我妈，说你今天回来，让我看看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顺便，这个给你。”

未晞低头一看，袋子里是几个红彤彤的苹果，还有一串晶莹的葡萄。她有些恍惚地接过，“哦……谢谢啊。你……你都长这么大了？”话一出口，她就觉得有点傻气。

沈川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但很快又抿直了。“嗯。放假了。”他言简意赅。

气氛有点微妙的尴尬。未晞看着他额角的汗珠，下意识地问：“刚运动回来？”

“嗯，打了会儿球。”沈川的目光扫过她身后略显凌乱的客厅，“需要帮忙收拾吗？”

“啊？不用不用！”未晞连忙摆手，“我差不多弄好了，就是些零碎东西。你快回去休息吧，看你这一身汗。”她习惯性地用上了小时候照顾他的语气。

沈川没动，视线落在她因为干活而有些泛红的手腕上，停顿了一秒，然后才抬起眼看着她：“好。那……有事叫我。我住对面，你知道的。”

他的眼神很专注，让未晞莫名觉得有点不自在。

“知道知道，谢谢你的水果啊。”未晞赶紧说道，只想结束这突如其来的重逢场面。

沈川又看了她一眼，才点了点头，转身走向对面。他的背影宽阔，步伐稳健，带着一种这个年纪少有的沉稳。

未晞关上门，背靠着门板，长长地舒了口气。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邻家小弟突然变成高大帅气的年轻男人，这种冲击力……还真是不小。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水果，苹果散发着清甜的香气。

“真是……女大十八变，男大七十二变啊。”她小声嘀咕了一句，摇了摇头，把这点小插曲抛到脑后，继续投身于打扫大业。

（二）

接下来的两天，未晞忙着整理旧物。从床底下拖出那个积满灰尘的纸箱子时，她愣了一下。箱子上用马克笔写着“晞晞的宝贝”，字迹稚嫩。

打开箱子，里面是一些旧课本、发黄的奖状、明星贴纸、还有几本带锁的日记本。指尖拂过那些充满年代感的小物件，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她拿起一本厚厚的相册，随手翻看。

大多是小时候的照片，和家人、同学的合影。翻到中间一页，她的手停住了。那是一张小学毕业时的照片，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笑得一脸灿烂。照片边缘，一个瘦小的男孩不小心入了镜，只拍到侧脸，低着头，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正是小时候的沈川。

未晞记得，那天沈川好像是因为父母吵架，躲在她家楼下哭鼻子，她刚好拍完毕业照下来，顺手塞给了他一根棒棒糖。具体细节已经模糊，只记得那小子当时哭得鼻涕泡泡都出来了，接过糖的时候，眼睛红得像兔子。

她忍不住笑了笑。小时候的沈川，性格内向又有点倔强，不太合群，总是独来独往。因为两家住得近，父母又相识，未晞便自然而然地担负起了“照顾弟弟”的责任。带他上下学，分他零食，在他被欺负时像个护崽的老母鸡一样冲上去……虽然很多时候，那小子并不领情，总是闷不吭声地跟在她后面，像个沉默的小尾巴。

后来她上了高中，学业繁忙，又正值青春叛逆期，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子，渐渐就和这个邻家小弟疏远了。再后来，她去外地上大学，工作，联系就更少了。只知道他考上了本省一所很好的大学，好像学的计算机相关专业。

未晞合上相册，心里有些感慨。时间真是神奇的东西。

傍晚，未晞决定出门觅食，顺便去附近的超市采购点食材。刚走出楼道，一股热浪再次将她包裹。夕阳的余晖给老旧的楼房镀上了一层暖金色。

没走几步，就听到旁边篮球场传来运球和奔跑的声音。她下意识地望过去。

几个年轻男孩在打球，其中那个最引人注目的，正是沈川。他动作敏捷，带球突破，起跳投篮，动作一气呵成，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精准入网。汗水在他小麦色的皮肤上闪烁，洋溢着蓬勃的青春气息。

场边还站着几个女孩，看样子是附近的学生，正小声议论着，目光毫不掩饰地追随着沈川的身影。

未晞停下脚步，看了几眼。心里莫名生出一种“吾家有弟初长成”的欣慰感。正想着悄悄走开，场上的沈川却像是心有灵犀般，突然转过头，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她。

他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对同伴说了句什么，便朝着未晞小跑过来。

“未晞姐，出门？”他跑到她面前，气息微喘，带着运动后的热意。

“嗯，去超市买点东西。”未晞看着他被汗水浸湿的篮球背心，下意识地从包里拿出一包纸巾递过去，“擦擦汗。”

沈川愣了一下，接过纸巾，抽出一张胡巾在脸上抹了抹。“我跟你一起去吧，帮你提东西。”

“不用了，我就买点简单的……”未晞话还没说完，沈川已经转头朝球场那边挥了挥手：“你们先打，我有点事！”

然后不等未晞再拒绝，他就很自然地跟在了她身边，就像小时候那样。

去超市的路上，气氛依旧有些微妙的沉默。未晞试图找点话题。

“你……大学快毕业了吧？”

“嗯，今年大四。”沈川回答，目光看着前方。

“工作找好了吗？还是打算考研？”

“签了本市的一家公司，做游戏开发。”沈川的回答依旧简短。

“哦，那挺好的，离家近。”未晞点点头。又是一阵沉默。她发现，现在的沈川虽然不像小时候那样完全封闭自己，但话依然不多，而且……有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感觉。

走进超市，凉爽的空调让人舒了口气。未晞推着购物车，沈川默不作声地跟在一旁。她拿牛奶，他伸手接过放进车里；她够不着高处的薯片，他长臂一伸就轻松拿下来；她犹豫着选哪个牌子的酸奶时，他会安静地等在旁边，目光却不会让她感到压力。

这种沉默的陪伴，莫名让未晞感到一丝久违的安心。好像……多了个小帮手也不错？

排队结账的时候，未晞看着沈川熟练地把商品一件件放到传送带上，侧脸线条在超市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带他来小卖部，他想要什么也不敢说，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最后还是她这个做姐姐的心软，用自己的零花钱给他买。

“时间过得真快啊。”她忍不住又感慨了一句。

沈川转过头看她，眼神深邃，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走出超市，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沈川一手轻松地提着两个满满的购物袋，未晞想分担一个，被他躲开了。

“不重。”他说。

路灯已经亮起，昏黄的光线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夏夜的微风拂面，带着一丝凉爽。两人并肩走在回小区的小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只有脚步声和塑料袋摩擦的窸窣声。

快到楼下时，沈川突然开口：“未晞姐，你这次回来，待多久？”

“大概半个月吧，年假休完就回去。”未晞回答。

沈川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然后又恢复正常。“哦。”他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未晞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那一瞬间的迟疑。她侧头看他，路灯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看不清表情。

这小子……是不是有点舍不得她？未晞心里失笑，觉得自己可能想多了。毕竟这么多年没见，能有多少感情？大概只是出于邻居的礼貌吧。

到了单元门口，沈川把购物袋递还给未晞。

“谢谢啊，沈川。”未晞笑着道谢，“改天姐请你吃饭。”

沈川看着她脸上的笑容，眼神闪烁了一下，低声说：“不用客气。上去吧。”

未晞转身上楼。走到三楼转角时，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沈川还站在原地，仰头望着她窗口的方向，路灯在他身后勾勒出孤寂的轮廓。发现她回头，他似乎怔了一下，然后迅速低下头，转身快步走进了对面楼道。

未晞心里那点怪异的感觉又冒了出来。怎么觉得……这小子怪怪的？

（三）

接下来的几天，未晞和沈川的“偶遇”频率高得有点出乎意料。

早上她出门去买早餐，会“正好”碰到他晨跑回来；中午她想去楼下小馆子解决午餐，会“刚好”遇见他下楼取外卖；晚上她窝在沙发里追剧，会收到他“顺便”多买了一份的奶茶或宵夜。

理由五花八门：“阿姨让我多照顾你”、“朋友送的，吃不完”、“正好顺路”……

未晞不是傻子。一次两次是巧合，次数多了，她开始觉得不对劲了。这邻家小弟的热情，似乎有点超乎寻常了。难道是因为太久没见，格外亲切？还是说……他对自己这个“姐姐”别有所图？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未晞自己先吓了一跳。不可能不可能，沈川比她小四岁呢，在她眼里，他始终是那个需要照顾的小弟弟。而且，她现在刚结束一段糟糕的恋情不久，对感情的事有点心灰意冷，根本没往那方面想。

但沈川的行为，又让她无法完全忽视。

比如，他会记得她随口提过不喜欢吃葱，下次一起吃饭时，会默默把她碗里的葱花挑走。

比如，她不小心划伤了手指，他立刻皱紧眉头，翻箱倒柜找出创可贴，动作笨拙却异常认真地帮她贴上，还叮嘱她别碰水。

比如，有一次她在楼下被一个推销员纠缠，沈川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直接挡在她面前，虽然没说什么重话，但那冷峻的眼神和压迫感十足的身高，瞬间就把对方吓退了。事后，他还一脸严肃地对她说：“未晞姐，以后遇到这种事，直接叫我。”

这种细致入微的照顾和偶尔流露出的强势，让未晞心里越来越乱。她试图用“弟弟对姐姐的关心”来解释，但又隐隐觉得不安。

直到那天晚上。

未晞整理旧物时，翻出了一摞信件。是高中时一个追她的男生写的情书，当时觉得甜蜜，现在再看只觉得幼稚可笑。她随手扔进了垃圾桶。

第二天下午，她下楼倒垃圾，回来时发现沈川站在她家门口，脸色不太好看，手里捏着……一封明显被展开过的信纸。正是她昨天扔掉的情书之一！

未晞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有种隐私被窥探的恼怒。“沈川！你……你怎么能翻我的垃圾？！”

沈川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眼神复杂地看着她，里面有委屈，有愤怒，还有一种她看不懂的……受伤？

“我不是故意的。”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看到垃圾桶最上面有这个……我以为……”他顿住了，攥着信纸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你以为是什么？这是我的隐私！就算我扔掉了，你也不能看！”未晞又气又窘。

“是，我是看了！”沈川突然提高了音量，像是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突破口，“我看到这些信，我以为你……你要跟别人走了！”

未晞愣住了。“跟别人走？你胡说什么呢？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东西了！”

“我知道是以前的！”沈川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压迫感，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可是未晞姐，你这次回来，只待半个月就要走了。你……你在外面，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这个问题问得猝不及防。未晞看着他通红的眼睛，那里面毫不掩饰的紧张和在意，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她的心口上。那些之前被她刻意忽略的细节，此刻串联起来，指向了一个她从未想过的可能性。

空气仿佛凝固了。楼道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急促的呼吸声。

沈川紧紧盯着她，像是在等待一个审判。

未晞张了张嘴，想说“有没有男朋友跟你有什么关系”，但看着他那副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沈川，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川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眼神挣扎了片刻，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他低下头，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未晞的耳中：

“我的意思是……未晞姐，我喜欢你。不是弟弟对姐姐的那种喜欢。”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孤注一掷的勇气和忐忑。

“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了。”

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窗外持续不断的蝉鸣，和胸腔里那颗失控般狂跳的心脏。

未晞彻底呆住了。她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出大半个头的年轻男人，看着他眼中那份炽热而真挚的情感，大脑一片空白。

邻家小弟……暗恋她？

这么多年？

这……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