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楼道里老旧声控灯因为长时间的寂静而熄灭，昏暗的光线从楼梯转角窗户透进来，勾勒出沈川紧绷的侧脸轮廓。

未晞感觉自己像是被扔进了一个真空环境，耳朵里嗡嗡作响，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沈川那句“我喜欢你”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脑子里乱成一团麻：震惊、荒谬、不知所措，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慌乱。

沈川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她的回应，像一尊凝固的雕塑。他紧抿着唇，眼神里的灼热渐渐被一种不安和脆弱取代，握着信纸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

终于，声控灯因为楼上传来的一声关门声而再次亮起。刺眼的白光让未晞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沈川……”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沙哑得厉害，“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她试图用理智和年龄差来筑起一道防线，“我是你姐姐……我们差着四岁呢，你小时候我还给你换过尿布……”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我不是你亲弟弟！”沈川打断她，语气带着一种执拗的急切，“那四岁算什么？我从来没把你真的当成姐姐看待过！”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从你初中帮我打跑那些欺负我的高年级学生开始，从你省下零花钱给我买棒棒糖开始，从我习惯性地跟在你身后，看着你的背影开始……我就喜欢你了。林未晞，我喜欢你，喜欢了很多年。”

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不再是那个带着距离感的“未晞姐”。这个称呼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未晞记忆的某个角落。她忽然想起，好像是从高中某一天起，沈川就不再像小时候那样黏着她了，见了面也只是低着头匆匆打个招呼。她当时还以为是男孩子青春期的别扭，现在想来……难道是从那时起，他的感情就变了质？

未晞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信息量太大，她需要时间消化。

“沈川，你……你可能只是混淆了依赖和喜欢。”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尽可能温和的语气说，“你小时候没什么朋友，是我照顾你比较多，所以你对我产生了一种错觉……”

“不是错觉！”沈川向前一步，距离近得未晞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混合着年轻男性荷尔蒙的气息，带着一种侵略性。“我知道什么是依赖，什么是喜欢。我大学不是没遇到过其他女生，但我心里装的始终是你。这次知道你回来，我……我高兴得几天没睡好觉。我怕你很快又走了，我怕再不说，就真的没机会了。”

他的眼神真诚而滚烫，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未晞的心跳得更快了，一种陌生的情愫在心间悄然滋生，但更多的是一种巨大的恐慌。

她才刚结束一段让她身心俱疲的恋情，对感情充满了不信任和戒备。对方是和她同龄的男人，尚且让她觉得人心难测，更何况是比她小四岁、几乎是她看着长大的沈川？这太荒唐了，太不现实了。他只是一时冲动，或者是因为缺乏恋爱经验而产生的投射心理。

对，一定是这样。她不能当真，更不能回应。否则，只会伤害他，也搅乱自己的生活。

未晞深吸一口气，避开了沈川灼人的视线，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下的影子。“沈川，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你会遇到很多更好的、更适合你的女孩子。我……我只是你人生中的一个过客，一个邻居姐姐而已。”

她顿了顿，狠下心肠，用尽可能冷静甚至带着点疏离的语气说：“今天的话，我就当没听过。以后……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相处吧。好吗？”

说完，她不敢再看沈川的表情，伸手去掏钥匙，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钥匙串叮当作响，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刺耳。

沈川没有说话。未晞能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那目光像是有重量，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飞快地打开门，闪身进去，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门，仿佛要将门外那令人心慌意乱的一切都隔绝开来。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未晞大口地喘着气，心脏还在狂跳不止。门外，久久没有传来离开的脚步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到一声极轻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然后是渐渐远去的、沉重的脚步声。

未晞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脸，心里乱糟糟的。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但她知道，此刻的逃避是她唯一能做出的选择。

（五）

那天之后，未晞有意无意地开始躲着沈川。

她调整了作息，尽量在他可能出现的时段不出门。如果不得已要出门，也会先透过猫眼观察一下对面有没有动静。她不再接受他任何“顺路”带来的食物或饮料，微信上对他的问候也回复得简短而客气，带着明显的距离感。

沈川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刻意疏远。他不再像之前那样频繁地“偶遇”她，送来的东西也变成了默默地放在她门口，发微信告诉她一声，然后在她开门之前就离开。

气氛变得尴尬而压抑。

未晞心里并不好受。她想起沈川告白时那双通红的、带着受伤神色的眼睛，想起他小时候沉默跟在自己身后的样子，一种莫名的愧疚感萦绕在心头。但她不断告诉自己，长痛不如短痛，现在狠心一点，对他才是最好的。

老房子的整理工作接近尾声。未晞决定尽快结束这边的事情，提前回去。她给父母打了电话，说这边弄得差不多了，她想过两天就回工作的城市。

父母虽然有些意外，但也没多问，只是叮嘱她路上小心。

挂了电话，未晞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心里却有些空落落的。这次回来，原本是想放松一下，整理心情，没想到却遇到了这样意想不到的插曲。

下午，她决定把最后一些不要的旧书和杂物清理掉。正在忙活时，门铃又响了。

未晞心里一紧。透过猫眼一看，果然是沈川。他手里没拿东西，只是安静地站在门外，表情看起来有些沉郁。

未晞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总不能一直躲着。

“未晞姐。”沈川看着她，声音低低的，“你要提前走了？”

消息传得真快。估计是父母跟他妈妈说了。

“嗯，这边事情忙完了，公司那边也有点事。”未晞找了个借口，语气尽量平淡。

沈川沉默了几秒，说：“晚上……小区旁边新开了家烧烤店，味道不错。算是……给你饯行？”

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还有不易察觉的恳求。

未晞的心软了一下。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这样僵持着告别，似乎也太难看了。而且，也许这是个机会，把话说开，让关系回归正轨。

“……好吧。”她点了点头。

沈川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像是注入了星光。“那……七点，我在楼下等你？”

“好。”

（六）

傍晚七点，未晞稍微收拾了一下，换了条简单的连衣裙下楼。沈川已经等在楼下了。他也换了身衣服，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衬得他身形挺拔，清爽干净。看到未晞，他站直了身体，眼神亮晶晶的。

烧烤店离小区不远，人声鼎沸，充满了烟火气。沈川显然和老板很熟，打了个招呼，老板就给他们安排了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位置。

点菜的时候，沈川很自然地记得未晞喜欢吃的烤串种类，帮她点好了，还细心地嘱咐老板少辣。他自己则点了几瓶冰镇啤酒。

“你能喝酒吗？”未晞下意识地问。印象里，他还是个学生。

“能喝一点。”沈川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逞强，“我都二十二了，未晞姐。”

未晞这才意识到，他确实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二十二岁，法定饮酒年龄都过了。

烤串很快上来，滋滋冒着油光，香气扑鼻。沈川给未晞倒了一杯豆奶，自己开了一瓶啤酒，仰头喝了一大口。冰凉的酒液划过喉咙，他似乎放松了一些。

一开始，气氛还是有些微妙的尴尬。两人默默地吃着东西，偶尔聊几句不痛不痒的话题，比如小区最近的变化，或者各自学校里、工作上的琐事。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个雷区。

几杯啤酒下肚，沈川的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他的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样躲闪，变得大胆而直接，常常停留在未晞脸上。

“未晞姐，”他又喝了一口酒，像是鼓足了勇气，“那天……对不起。是我太唐突了，吓到你了。”

未晞拿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没事。”她低声说。

“但我说的都是真的。”沈川看着她，眼神认真，“我喜欢你，不是一时冲动。我知道你可能觉得我小，不成熟，不相信我的感情。但我可以等，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他的直白让未晞刚刚平复一些的心又乱了起来。“沈川，别说了……”她试图阻止他。

“让我说完，未晞姐。”沈川的语气带着一种固执的恳求，“你马上就要走了。有些话，如果现在不说，我怕以后更没机会了。我知道你刚结束一段感情，可能暂时不想开始新的。没关系，我可以等。我只希望……你不要因为年龄就把我完全排除在外。给我一个机会，哪怕只是一个……追求你的机会，行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烧烤店的喧嚣仿佛在瞬间远去，未晞只能看到他眼中那份近乎卑微的期待和孤注一掷的真诚。

未晞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她不得不承认，沈川的这番话，和他此刻的眼神，让她无法再简单地用“年纪小”、“不懂事”来搪塞。他的感情，看起来是那么真实而沉重。

可是……她真的能接受吗？接受一个比自己小四岁、几乎是看着长大的男孩子的爱情？这需要太大的勇气，去面对可能来自家庭、朋友、乃至世俗眼光的压力。而且，她对自己，对爱情，都缺乏信心。

见她久久不语，眼神挣扎，沈川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他自嘲地笑了笑，又开了一瓶啤酒，仰头灌了下去。

“我知道了。”他放下酒瓶，声音有些沙哑，“还是……不行，对吧？”

未晞看着他失落的样子，心里一阵刺痛。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口。安慰？承诺？她都给不了。

这顿饯行饭，最终在一种沉闷而伤感的气氛中结束。

结账后，两人并肩走在回小区的小路上。夏夜的微风带着烧烤的余味和草木的清香，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谁也没有说话。

快到楼下时，沈川突然停下脚步。

“未晞姐。”他叫住她。

未晞回过头。

夜色中，沈川的眼睛亮得惊人。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会放弃的。”

未晞的心猛地一颤。

“你走吧。”他继续说，声音低沉而坚定，“但我会努力变得更好，好到足以站在你身边。等到你觉得可以的时候……回头看看我，行吗？”

说完，他没等未晞回应，转身大步走进了楼道，背影决绝，带着一种年轻人特有的、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

未晞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楼道口，夜风吹拂着她的裙摆，心里五味杂陈。

不会放弃……吗？

这个夏天，似乎注定无法平静地结束了。

（七）

回到工作的城市，未晞的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原有的轨道。朝九晚六，偶尔加班，和同事聚餐，周末宅家刷剧或者约朋友逛街。只是，心里某个角落，似乎和离开时不太一样了。那个夏天，那个老小区，那个眼神灼热、语气执拗的年轻身影，像一枚投入湖心的石子，涟漪久久未平。

她刻意不去多想，把精力投入到工作中。但沈川的存在，并没有因为距离而消失，反而以一种更具体、更无孔不入的方式，渗透进她的生活。

微信成了主战场。

不再是之前那种小心翼翼的问候。沈川的信息变得频繁而……自然。他会分享他生活中的琐碎：今天专业课老师讲了个有趣的笑话；和室友打游戏赢了，嘚瑟一下；食堂的糖醋排骨味道不错，拍给她看；甚至看到一朵形状奇怪的云，也会随手拍下来发给她。

他的分享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就是普通大学生的日常，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傻气和活力。未晞一开始是有些抗拒的，回复得很简短，甚至不回复。但沈川似乎并不气馁，他就像一只执着的小兽，用这种温和而持续的方式，在她紧闭的心门上轻轻叩击。

渐渐地，未晞发现自己习惯了这种分享。忙碌间隙看到手机亮起，是他发来的搞笑短视频，会忍不住嘴角上扬；下班路上收到他抱怨代码bug的碎碎念，会下意识地回一句“耐心点”；晚上睡前看到他道晚安的可爱表情包，心里会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

她开始偶尔也会分享自己的日常：抱怨一下难缠的客户，晒一晒自己做的（可能失败的）晚餐，或者吐槽一下忽冷忽热的天气。每次她分享点什么，沈川的回复总是格外迅速和认真，会仔细分析客户为什么难缠，会认真点评她的厨艺（哪怕卖相不佳也能夸出花来），会提醒她注意保暖或者防暑。

这种隔着屏幕的互动，微妙地拉近了距离。未晞不得不承认，沈川很聪明。他没有再提喜欢之类的话，没有给她任何压力，只是这样润物细无声地存在着，让她慢慢习惯了他的陪伴。

（八）

除了精神上的“渗透”，还有物质上的。

未晞发现，自己时不时会收到一些匿名的快递。有时是一箱她随口提过喜欢吃的秭归脐橙，有时是一盒包装精致的点心，有时是一本她微博转发过说想看的书。没有署名，没有留言，但她心里清楚是谁。

她发微信问过沈川：“是不是你寄的？”

沈川回得很快，附带一个装傻的表情：“啊？未晞姐收到什么好东西了？羡慕。”

未晞：“……别装了。”

沈川：“（憨笑表情）正好看到，觉得你会喜欢。”

未晞看着手机屏幕，心里有点复杂。这种默默的关心，让她无法真正硬起心肠拒绝。她只好说：“下次别破费了，你自己还是学生。”

沈川：“没事，我接了点外包项目，有收入。未晞姐喜欢就好。”

有一次，未晞感冒了，在朋友圈发了个蔫蔫的表情包。没过多久，她就收到一个同城快递，里面是各种感冒药、润喉糖、甚至还有一个可爱的暖手宝。附着一张便签，打印的字迹：“多喝热水，好好休息。”落款是一个简单的简笔画，像只小狗。

未晞看着那一大包东西，又是好笑又是感动。这小子……也太实在了。她拍了个药盒的照片发过去：“药收到了，谢谢。不过你也买太多了吧？”

沈川：“有备无患。（担心表情）严重吗？要不要我去看你？”

未晞吓了一跳，赶紧回：“别！小感冒而已，已经快好了。你好好上课。”

沈川发来一个委屈巴巴的表情包，没再坚持，但之后几天，每天早中晚都会准时发消息提醒她吃药、吃饭、多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