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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辆班车,像一头疲惫的铁兽,匍匐在“先锋机械”厂区大门前,发出沉闷的喘息。

工友们提着塞满私人物品的编织袋、工具包,脸上混杂着解脱的兴奋与离别的茫然。拥抱,拍肩,互道“新厂区见”或“常联系”,声音在骤然空旷的广场上显得格外响亮,又迅速被更庞大的寂静吞没。

“王师傅,走啦!新产线等着咱呢!”年轻的徒弟小刘朝他用力挥手,脸上是未经岁月打磨的明亮,像刚淬过火的精钢。

王尚站在车间门口,像一颗生了根的螺栓。身上是那件洗得发白、后背却因长期靠坐操作台而磨得光滑锃亮的深蓝色工装。他点了点头,脸上沟壑般的皱纹微微牵动,算是回应。他逆着稀疏的人流,姿态是一种无声的宣言。

四十五年。

他十八岁顶替肺里吸满铁屑的父亲进厂,从给老师傅端茶递扳手的学徒,到能用耳朵“听”出轴承0.005毫米误差的八级钳工。他的人生,就是这台名为“工厂”的庞大机器上,一个高速运转了半世纪的零件。现在,机器要停机升级,他们这些老型号的零件,被宣布“优化”。

厂长在临时讲台上,语调激昂地描绘着“智能制造新纪元”、“拥抱数字未来”。王尚没听。他的耳朵里,灌满的是身后车间里,那些老伙计们集体沉默所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呼吸。

人群开始登车。他默默看着。那些熟悉的、不陌生的背影,一个个被班车幽深的门洞吞噬。

“王师傅!快上车啊!就等你了!”小刘半个身子探出车外,焦急地挥舞着手臂。

王尚抬起手,不是告别,而是做出了一个“驱赶”的手势,轻微,却不容置疑。

班车发出一声冗长而悲凉的汽笛,像是在为一个时代致哀。随即,它缓缓启动,载着满车的喧哗与一个旧时代的余温,驶向厂门外那个光怪陆离的新世界。

广场,彻底空了。

一阵穿堂风掠过,卷起地上一张泛黄的零件图纸,图纸在空中无助地翻滚,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最终跌落在一个积水的洼地里。

王尚缓缓转过身。

他面前,是“先锋机械”第一车间那洞开的、如同史前巨兽颌骨的大门。里面没有开灯,只有夕阳从高处的气窗斜***来,切割出无数道昏黄的光柱。光柱里,无数金属尘埃如同濒死的精灵,在做着最后的、无声的舞蹈。庞大的冲床、铣床、龙门刨在阴影中沉默矗立,它们冰冷的轮廓,是工业墓地里一座座无言的碑林。

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是熟悉的、浸入骨髓的味道——冷却液的微甜,机油的醇厚,金属屑的腥涩,还有岁月本身发酵出的、无法复制的陈旧气息。这是他的故乡,他精神上的血地与氧仓。

他抬脚,迈过了那道划分过去与未来的门槛。

脚步落在被油污浸润得发黑、却坚实无比的水泥地上,发出清晰而孤独的回响。

一步,两步……他走向车间最里侧,那台老旧的、漆皮剥落如老人斑的立式铣床。它是这里最老的设备,也是他并肩作战了半生的战友。他伸出那只布满老茧、疤痕与烫伤印记的手,轻轻抚摸冰冷的床身。指尖传来的,不是金属的死寂,而是一种血脉相连的、沉睡般的温存。

“老伙计……”他喉头滚动,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们都走了。”

机床沉默着。但它身上那被千万次操作磨得晶亮的摇柄,导轨上被工件划出的深刻痕迹,甚至操作面板上那几个被他指甲抠出的微小凹陷,都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泣血的回应。

他从工具柜里找出最干净的棉纱,又拎出一小桶所剩无几的专用润滑油。他开始擦拭,动作缓慢,专注,虔诚,像一位老僧在拂拭世代相传的圣物,又像一位父亲在为即将远行的孩子整理衣冠。他擦拭导轨上积攒的浮尘,擦拭丝杠上凝结的旧油泥,每一寸**的金属,都在他手下重新焕发出内敛的幽光。

夕阳的光斑在地面上缓慢爬行,将他的影子不断拉长、扭曲,最终与车间的黑暗融为一体。

黑暗,如同粘稠的原油,从四面八方涌来,贪婪地吞噬着那些钢铁巨兽的轮廓,也温柔地包裹了他佝偻却倔强的身影。

只有那棉纱摩擦金属的“沙沙”声,和偶尔响起的、油壶按压的“噗嗤”声,还在无边的死寂里,固执地、一遍遍地重复着……

仿佛在说,此岗,尚未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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