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机械厂的空气里，永远漂浮着一股机油和铁锈混合的燥热气味。
苏晚晴拧紧最后一颗螺丝，用手背蹭掉额角的汗，白皙的皮肤上立刻多了一道灰黑的油渍。
“小苏！小苏！快出来！厂长找你！”
车间主任老李扯着嗓子在门口喊，满脸都是藏不住的喜气和谄媚。
苏晚晴心里咯噔一下。
新来的厂长，顾云舟。
二十七岁，据说是从省城空降下来的青年才俊，一来就大刀阔斧地改革，整个厂子都对他又敬又怕。
更出名的是他雷厉风行的手段和那张过分英俊的脸。
厂里的女工们背地里早就把他讨论了八百遍，可苏晚晴没想到，这火会烧到自己身上。
她慢吞吞地摘下帆布手套，跟着老李走出轰鸣的车间。
外面，顾云舟就站在公告栏前。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蓝色工装，却比任何人都显得干净利落。身姿挺拔，肩膀宽阔，短发利落，眉眼深邃。
他只是站在那里，就成了所有人视线的中心。
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对着她指指点点，声音压得再低，那些羡慕嫉妒的词句也像针一样往耳朵里钻。
“看，就是她，苏晚晴。”
“厂里的一枝花，谁不知道啊。”
“啧啧，这命也太好了，一来就被新厂长看上了。”
苏晚晴攥了攥拳，指甲掐进掌心。
她最讨厌的就是这个。
好像她苏晚晴这辈子，除了这张脸，就再没有别的东西值得一提。
老李一路小跑把她带到顾云舟面前，***手笑道：“顾厂长，人给您带来了，这就是我们车间的技术骨干，苏晚晴同志。”
“骨干”两个字被他咬得格外重，带着几分讨好。
苏晚晴的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她进厂一年，天天跟着老师傅钻研图纸，改进工艺，手上磨出来的茧子比谁都厚。可到了主任嘴里，仿佛她最大的功劳就是长得好看。
顾云舟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从她沾着油污的脸颊，滑到她洗得发白的工装，最后停在她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上。
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的谄媚或羞怯，只有一片清澈的平静。
有点意思。
顾云舟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确保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听见。
“苏晚晴同志。”
“厂里考虑到你一个女同志，在车间一线工作辛苦了。”
“从明天开始，你就调到厂办来吧，做个文书，整理整理文件，比在车间轻松多了。”
话音一落，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厂办！
那可是全厂最清闲、最体面的地方！
多少人挤破了头都想进去，现在，这个天大的馅饼就这么直直地砸在了苏晚晴头上。
所有人都认定，这是厂长看上她了。
这是在给她递橄榄枝呢。
只要她点了头，以后在红星厂，就可以横着走了。
李莉站在人群里，嫉妒得眼睛都红了。凭什么？她不就是脸蛋长得好点吗？论资历，论关系，哪点比得上自己？
老李更是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地推苏晚晴的胳膊。
“小苏，还愣着干什么？快！快谢谢顾厂长！”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苏晚晴没有动。
她抬起头，直视着顾云舟那双深邃的眼睛。
她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一种理所当然的掌控感，仿佛他给予的，就是恩赐，她除了接受，别无选择。
她讨厌这种感觉。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谢谢厂长的好意。”
“但是，我拒绝。”
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老李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周围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也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苏晚晴。
她疯了吗？
这可是厂长亲自下的调令！是天大的恩宠！她居然敢当众拒绝？
顾云舟脸上的那点浅笑也消失了。
他微微眯起眼睛，审视着眼前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
“你说什么？”
他的语气已经带上了一丝危险的寒意。
苏晚晴却像是没感觉到，不卑不亢地重复了一遍。
“我说，我拒绝。顾厂长。”
她顿了顿，举起自己那双沾满油污的手。
“我不觉得在车间工作辛苦。相反，我喜欢和这些机器打交道。”
“我最近正在研究如何改进三号生产线的传动轴，如果成功，能把生产效率提高至少百分之五。”
“我的岗位在这里，我的价值也在这里。去办公室整理文件，我做不来，也不想做。”
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
周围的人已经不是震惊了，而是惊骇。
这个苏晚晴，不仅是疯了，还是个傻子！
放着阳关大道不走，非要去过那独木桥？还说什么改进生产线？她以为她是谁？省城来的工程师吗？
李莉的嘴角已经忍不住地向上扬起。
太好了。
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得罪了新厂长，看你以后还怎么在厂里待下去！
老李急得满头大汗，他狠狠掐了一把苏晚晴的胳膊，压低声音吼道：“你***什么！快给厂长道歉！”
苏晚晴疼得皱了下眉，却没有退缩。
她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苏晚晴，不是一个任人摆布的花瓶。
顾云舟的脸色已经彻底沉了下来。
他当上厂长以来，还从没有人敢这样当众驳他的面子。
一个女人。
一个他好心想提携一把的漂亮女人。
好。
很好。
他看着她那张沾着油污却依旧倔强的脸，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冰冷的嘲讽。
“提高效率百分之五？”
他一字一顿地重复着她的话，像是在品味一个天大的笑话。
“苏晚晴同志，有理想是好事。但别把无知当能力。”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苏晚晴的脸上。
周围隐隐传来几声窃笑。
苏晚晴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不是羞的，是气的。
她可以忍受别人嫉妒她的容貌，却不能忍受任何人质疑她的专业能力。
“是不是无知，我们可以用事实说话。”她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让。
“哦？”顾云舟挑了挑眉，似乎来了兴趣，“什么事实？”
“给我一个月时间。”苏晚晴的声音在发抖，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如果我做不到，我不仅主动去厂办，我……我立刻辞职走人！”
“辞职”两个字一出口，连老李都吓得腿软了。
八零年代，国营厂的铁饭碗，比金饭碗还金贵！她说辞就辞？
这已经不是赌气了，这是在赌命！
顾云舟深深地看着她。
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眼眶，和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眸子。
他忽然发现，这个女人比他想象中更有趣。
也更……不知死活。
他嘴角的嘲讽意味更浓了。
“好，我给你一个月。”
“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把牛皮吹上天。”
他转身，不再看她一眼，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
“苏晚晴，你会后悔的。”
话音落下，他迈开长腿，径直走向办公楼，留下身后一片死寂和呆若木鸡的众人。
苏晚晴站在原地，迎着无数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燃烧。
后悔？
她苏晚晴的人生字典里，从来没有这两个字。
顾云舟的话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第二天就牢牢套在了苏晚晴的脖子上。
车间里，气氛变了。
从前那些见了她会笑着打招呼的工友，现在看到她都绕着走，眼神躲躲闪闪。
几个平日里爱开玩笑的年轻男工，也不再凑过来献殷勤，反而聚在远处，对着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那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飘进她耳朵里。
“就是她，胆子也太大了，敢当面顶撞顾厂长。”
“可不是嘛，放着好好的办公室不去，非要在咱们这臭烘烘的车间里待着，我看就是脑子有病。”
“什么改进工艺，我看就是想出风头想疯了。”
“等着瞧吧，一个月后，她就得灰溜溜地滚蛋。”
苏晚晴面无表情地调试着手里的卡尺，仿佛那些话都和她无关。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后背绷得有多紧。
她预料到会这样。
在这个时代，得罪了领导，就等于被所有人孤立。
没有人会相信她，更没有人会帮助她。
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哟，这不是我们的大技术员苏同志吗？”
一个尖酸刻薄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苏晚晴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李莉。
李莉端着一个搪瓷缸子，扭着腰走到她旁边，阴阳怪气地开口。
“还在研究你的大项目呢？怎么样了，有头绪了吗？要不要我帮你跟厂长求求情，现在去认个错，说不定厂长大人有大量，还能让你去办公室端茶倒水呢。”
她身边的几个女工立刻哄笑起来。
“莉莉姐，你可别这么说，人家苏技术员心气儿高着呢，怎么会看得上端茶倒水的工作？”
“就是，人家可是要干大事，给咱们厂创收的人！”
苏晚晴放下卡尺，缓缓转过身。
她看着李莉那张因为得意而扭曲的脸，淡淡地开口：“我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有这个闲工夫，不如多检查几遍你手里的零件，我昨天好像看到次品率又超标了。”
李莉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次品率是车间考核的硬指标，直接跟奖金挂钩。苏晚晴这话，是明晃晃地在打她的脸。
“你……你***什么！”李莉气急败坏地尖叫，“苏晚晴，你别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现在就是个扫把星，谁沾上谁倒霉！我告诉你，你别想好过！”
苏晚晴冷笑一声，转过身去，懒得再理她。
跟这种人争辩，只会浪费自己的时间。
她拿出自己连夜绘制的改造图纸，铺在工作台上，开始仔细核对每一个数据。
三号生产线的传动轴老化严重，是效率低下的主要原因。她的方案，是改变传统的链条传动，设计一套全新的齿轮咬合系统。
这个想法很大胆，对零件的精度要求也极高。
她需要重新计算齿轮的模数、齿数和压力角，确保它们能完美啮合，平稳传动。
这是一个巨大的工程。
苏晚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围的一切都充耳不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临近中午，车间里的机器陆续停了下来，工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向食堂。
苏晚晴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她从包里拿出两个冰冷的馒头，就着凉水啃了几口，然后继续埋头于图纸之中。
她必须抓紧每一分钟。
下午，她拿着申请单去找车间主任老李，希望能领一些实验用的钢材。
老李看着申请单，一脸的为难。
他把苏晚晴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小苏啊，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实在是顾厂长那边打了招呼。”
苏晚晴的心一沉。
“他说了什么？”
“厂长说，一切按规章制度办事。”老李愁眉苦脸，“厂里的钢材都是有定额的，你这个实验项目，没有经过厂委会的批准，属于……属于私人行为。这个材料，我批不了啊。”
“按规章制度办事？”苏晚晴气得发笑。
多好的借口。
昨天还说她是“技术骨干”，今天就成了“私人行为”。
顾云舟，你可真是好样的。
明着说给她一个月时间，背地里却釜底抽薪，断了她的所有后路。
没有材料，她的图纸画得再好，也只是一张废纸。
“李主任，”苏晚晴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我不是为我自己，我是为厂里。只要您能批给我一小块废料，让我做个模型就行。如果失败了，所有责任我一个人承担！”
“哎哟，我的姑奶奶！”老李急得直摆手，“这不是责任不责任的问题！这是原则问题！我这主任的位置还想不想要了？你可别害我！”
说完，他像躲瘟神一样，头也不回地跑了。
苏晚晴拿着那张申请单，站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这就是她要面对的现实。
四面楚歌。
寸步难行。
她慢慢走出办公室，回到自己的工位上。
车间里的人都已经去午休了，只有几台机器还在低沉地运转。
她看着那张倾注了自己无数心血的图纸，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难道，她真的错了吗？
难道，她真的应该像李莉说的那样，去向顾云舟低头认错？
不。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她狠狠地掐灭了。
她苏晚晴，绝不认输。
她咬着牙，目光在空旷的车间里巡视。
忽然，她的视线定格在了角落里一个堆满废铜烂铁的铁皮箱上。
那是厂里淘汰下来的废料，平时都是当垃圾卖给废品站的。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脑海中形成。
正规的材料申请不到，那这些废料呢？
她快步走过去，打开箱子，在里面翻找起来。
生锈的轴承，断裂的齿轮，变形的钢板……
在别人眼里，这是一堆垃圾。
但在苏晚晴眼里，这却是她最后的希望。
她就像一个在垃圾堆里寻宝的拾荒者，仔细地辨认着每一块废铁的材质和形状。
终于，她找到了一块厚度、大小都还算合适的废弃钢板，还有一个磨损不太严重的旧齿轮。
就是它们了！
苏晚-晴心中一喜，正准备把东西搬出来，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
“抓小偷啊！有人偷厂里的东西！”
苏晚晴猛地回头，只见李莉正站在不远处，一脸得意地指着她。
几个刚从食堂回来的工人闻声围了过来，看到苏晚晴和她脚边的废料，脸上都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我就说她手脚不干净吧？”
“胆子也太大了，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偷东西！”
李莉更是添油加醋地喊道：“大家快看啊！苏晚晴说要搞技术革新，原来就是偷厂里的废料去卖钱！这种人，就该抓起来送***！”
苏晚晴气得浑身发抖。
“我没有偷！这些是厂里不要的废料！”
“废料也是厂里的财产！”李莉不依不饶，“你没打报告就私自拿走，这就是偷！”
“我打了报告，主任不批！”
“他不批，你就可以偷吗？苏晚晴，你还有没有一点工人的觉悟？”
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压得苏晚晴喘不过气。
她百口莫辩。
周围的指责声越来越大，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扒光了衣服示众的囚犯，屈辱、愤怒、无助。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而威严的声音穿透了嘈杂的人群。
“都在吵什么？”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
顾云舟沉着脸，大步走了过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被围在中间的苏晚晴，和她脚边那堆“赃物”。
李莉像是看到了救星，立刻冲了过去，恶人先告状。
“顾厂长！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苏晚晴她……她偷厂里的钢材！”
顾云舟的目光落在苏晚晴苍白而倔强的脸上，眼神深不见底。
他没有立刻表态，而是缓缓蹲下身，捡起那块生锈的钢板，在手里掂了掂。
然后，他看向苏晚晴，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苏技术员，这就是你说的，要提高效率的秘密武器？”
周围爆发出一阵哄笑。
苏晚晴的脸，一瞬间血色尽失。
她死死地咬住嘴唇，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屈辱。
前所未有的屈辱。
她感觉自己的尊严，被这个男人狠狠地踩在了脚下，碾得粉碎。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巨大的羞辱击垮的时候，一道苍老而有力的声音响了起来。
“谁说废料就不能变成宝？”
人群外，一个头发花白、穿着一身油腻工装的老人，背着手，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是王师傅。
厂里技术最好、资格最老的八级钳工。
王师傅看都没看顾云舟，径直走到苏晚晴面前，从顾云舟手里拿过那块钢板，仔细端详了片刻。
“好料。”他点点头，吐出两个字。
然后，他又捡起那个旧齿轮，用手指捻了捻上面的油泥。
“可惜了。”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向苏晚晴，里面却闪烁着一丝赞许的光芒。
“丫头，你的图纸呢，给我看看。”
苏晚晴愣住了。
她没想到，在所有人都等着看她笑话的时候，只有这个平时不苟言笑的王师傅，会站出来为她说话。
一股热流涌上眼眶，她吸了吸鼻子，颤抖着从口袋里拿出那张被她捏得皱巴巴的图纸。
王师傅接过图纸，只看了一眼，眼睛就亮了。
“好！好啊！”他一拍大腿，激动得满脸通红，“改变传动结构，用***齿轮变速……这个想法，谁教你的？”
“我自己想的。”苏晚-晴小声说。
“好小子！”王师傅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有前途！”
他拿着图纸，转身看向脸色已经有些难看的顾云舟。
“顾厂长，这丫头的想法，我看行。”
“她要的不是废铜烂铁，她要的是一个机会。”
“这堆废料，我做主，给她了。出了问题，我这把老骨头担着！”
王师傅在厂里德高望重，连老厂长都要敬他三分。他开了口，分量自然不一样。
周围的议论声渐渐平息了。
李莉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像开了个染坊。
顾云舟盯着王师傅，又看了看他手中那张复杂的图纸，沉默了片刻。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苏晚晴。
那眼神，依旧带着审视和压迫感。
“王师傅的面子，我不能不给。”
“材料，你可以拿走。”
他的话锋突然一转，声音冷了下来。
“但是，我的话依然有效。一个月。如果我看到的，还是一堆废铜烂铁……”
他没有说下去。
但那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苏晚晴看着他的背影，紧紧攥住了拳头。
顾云舟。
你等着。
我一定会让你为今天的傲慢，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