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舟确实无话可说。
他死死地盯着那台飞速运转的机床，脸上的震惊还没褪去，心里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不是不懂技术的草包。
相反，他毕业于省城的名牌大学，学的正是机械工程。
只一眼，他就看出了这套齿轮系统的价值。
这绝不是简单的修修补补。
这是一种结构性的、打败性的创新！
她改变了动力传输的方式，用更高效的齿轮咬合替代了损耗巨大的链条传动。这不仅仅是提高了转速，更重要的是，它极大地提升了扭矩和稳定性。
这意味着，这台老旧的机床，不仅能转得更快，还能加工更坚硬、更精密的零件！
这个发现，让他的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他快步上前，从一个老师傅手里拿过转速表，亲自凑到机床前测量。
屏幕上跳动的数字，让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转速提升了百分之二十三！
扭矩，因为没有专业设备，无法精确测量，但从主轴切削工件时那游刃有余的状态看，提升绝对不止百分之三十！
这……这怎么可能？
他猛地回头，看向苏晚晴。
那个女人，就静静地站在那里，额角还挂着汗珠，脸上沾着油污，眼神却亮得惊人。
那眼神里，再没有了之前的倔强和愤怒，只有一种雨过天晴后的平静和坦然。
仿佛在说：你看，我没有吹牛。
顾云舟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他一直以为，她只是一个空有美貌、不识时务的女人。
他提拔她，是出于一种上位者对美丽事物的占有欲，也是一种施舍。
他打压她，是因为她的反抗，触犯了他的权威。
他从来没有，真正把她放在和自己平等的位置上。
直到这一刻。
当这个被他逼到绝境的女人，用一堆他看不上眼的废铜烂铁，创造出了一个连他都为之震惊的奇迹时，他才猛然发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他看走眼了。
这个苏晚晴，她那张漂亮的脸蛋之下，藏着一个何等聪慧而坚韧的灵魂。
“顾厂长。”
王师傅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老人家一脸的骄傲，腰杆挺得笔直。
“现在，你觉得我们小苏，还是在吹牛皮吗？”
顾云舟的脸颊，瞬间有些发烫。
他想起了自己一个月前，当着全厂人的面，对苏晚晴说的那句“别把无知当能力”。
现在看来，真正无知的人，是他自己。
周围的工人们，看向苏晚晴的眼神也彻底变了。
从前的嫉妒、鄙夷、幸灾乐祸，全都变成了敬佩、叹服，甚至是一丝畏惧。
在这个技术为王的工厂里，实力，就是最硬的通行证。
苏晚晴用无可辩驳的实力，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
“小苏，你太厉害了！”
“是啊，简直就是女诸葛！”
“以后你就是我师傅了！”
几个年轻的男工，已经激动地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请教着技术细节。
苏晚晴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只能耐心地一一解答。
她整个人，仿佛都在发光。
李莉躲在人群的角落里，看着被众人簇拥的苏晚晴，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凭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她不甘心！她不相信那个**真的有这种本事！
一定是王师傅！一定是王师傅在背后帮她！
对，一定是这样！
顾云舟看着眼前这众星捧月的一幕，心里五味杂陈。
有被打脸的难堪，有被惊艳的欣赏，还有一种……他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这种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的掌控。
他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厂长的威严。
“都围在这里干什么？不用上班了吗？”
一声断喝，人群立刻作鸟兽散。
车间里只剩下了顾云舟、苏晚晴和王师傅几人。
气氛有些尴尬。
王师傅咳嗽了一声，打破了沉默。
“顾厂长，你看，这技术革新的事……”
顾云舟的目光，再次落回苏晚晴身上。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苏晚晴以为他要随便找个借口把这件事压下去。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
“苏晚晴同志的创新成果，有目共睹，价值巨大。”
“我提议，立刻将此项技术，在全厂同类型机床上进行推广。”
“另外……”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我宣布，即日起，成立‘红星厂技术革新攻关小组’，由苏晚晴同志，担任组长。”
这个任命一出口，连王师傅都愣住了。
组长？
让一个刚进厂一年多的黄毛丫头，当技术攻关小组的组长？
这……这提拔的力度，也太大了吧？
苏晚晴也懵了。
她以为，顾云舟最多就是承认她的成果，然后给她发点奖金，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会直接给她这么大的权力和责任。
“怎么？”顾云舟看着她呆愣的样子，挑了挑眉，“不敢接？”
苏晚晴回过神来，迎上他的目光。
他的眼神里，不再是之前的轻蔑和审视，而是一种……探究和挑战。
他是在考验她。
也是在逼她。
如果她接下这个担子，就意味着她要承担起更大的责任，面对更多的困难。
但如果她退缩了，那她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大打折扣。
她苏晚晴，是那种会退缩的人吗？
“我接。”
她斩钉截铁地回答。
没有丝毫犹豫。
顾云舟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真正的，带着欣赏意味的笑容。
“好。”
“具体的章程和人员配置，你明天写一份报告交给我。”
他说完，转身就要走。
“顾厂长。”
苏晚晴却突然叫住了他。
顾云舟脚步一顿，回头看她。
“还有事？”
苏晚晴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您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顾云舟微微一怔。
苏晚晴提醒他：“一个月前，我们好像有个赌约。”
赌约？
顾云舟想起来了。
如果她成功，他不仅要承认她的成果，还要……
还要为自己的傲慢，向她道歉。
当着全厂人的面。
顾云舟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
让他，堂堂一个厂长，向一个普通女工道歉？
这面子，往哪搁？
王师傅也想了起来，连忙打圆场：“哎呀，小苏，你看，厂长都提拔你当组长了，这事……这事就算了吧？”
苏晚晴却摇了摇头。
她不是得理不饶人。
她要的，不是顾云舟的难堪。
她要的，是一个公道。
是一个平等的，被尊重的姿态。
她迎着顾云舟复杂的目光，平静地说：“厂长，一码归一码。提拔是公，赌约是私。我希望您能公私分明。”
空气，仿佛凝固了。
王师傅急得直搓手。
这丫头，怎么这么犟啊！非要把厂长得罪死才甘心吗？
顾云舟深深地看着她。
看着她那双清澈见底，却又无比执拗的眼睛。
他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不容置疑的坚持。
半晌。
他忽然笑了。
“好。”
他吐出一个字。
“我顾云舟，说话算话。”
第二天，厂里的大喇叭，突然响了起来。
“紧急通知，紧急通知，全体员工请注意，全体员工请注意，十分钟后，到厂部大楼前**，召开全厂大会！”
工人们议论纷纷，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十分钟后，黑压压的人群，站满了厂部大楼前的空地。
顾云舟站在临时搭建的***台上，手里拿着一个铁皮话筒。
他的身后，站着厂里的所有领导班子成员。
苏晚晴也被老李硬拉着，站在了***台的侧面。
她心里隐隐有种预感。
顾云舟扫视了一眼台下，清了清嗓子，洪亮的声音通过喇叭，传遍了工厂的每一个角落。
“同志们，今天召集大家来，只为一件事。”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向身边的苏晚晴。
然后，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他对着苏晚晴，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顾云舟，在此，向技术科的苏晚晴同志，致以最诚恳的道歉。”
“我为我一个月前的无知、傲慢和偏见，向你道歉。”
“对不起。”
这三个字，他说得清晰而用力。
整个广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得魂飞天外。
厂长……给一个普通工人鞠躬道歉？
这……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苏晚晴也彻底愣住了。
她想过他会道歉，但没想到，会是以这样一种……郑重而公开的方式。
这个男人，比她想象中，更有气度。
也更……可怕。
他能屈能伸，拿得起，也放得下。
这样的人，绝非池中之物。
顾云舟直起身，继续对着话筒说道：“苏晚晴同志用她的才华和毅力，给我们所有人都上了一课！她证明了，英雄不问出处，巾帼不让须眉！”
“我宣布，授予苏晚晴同志‘技术革新能手’荣誉称号，并奖励奖金……二百元！”
二百元！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那可是普通工人将近半年的工资啊！
紧接着，顾云舟又宣布了成立技术攻关小组，并由苏晚晴担任组长的事。
一个接一个的重磅消息，砸得所有人晕头转向。
台下的李莉，脸色惨白，身体摇摇欲坠。
她知道，她彻底完了。
苏晚晴，已经成了她永远也无法企及的存在。
大会结束，人群久久不愿散去。
苏晚晴的名字，在红星厂，成了一个传奇。
而那个站在***台上，亲手缔造了这个传奇的男人，却在宣布完所有决定后，深深地看了苏晚晴一眼，然后转身，走进了办公楼。
苏晚晴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却涌起一股莫名的感觉。
事情，似乎并没有这么简单。
她有一种预感。
她和顾云舟之间的纠葛，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