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月楼的秘密暮春的雨总带着股缠绵的湿意,像乌镇老巷里晾着的蓝印花布,
沉甸甸地浸在水汽里。沈砚撑着伞站在青石板路上,鞋跟敲出的声响被雨幕吞掉大半,
裤脚早已被斜飘的雨丝打湿,黏在脚踝上,带着江南特有的微凉。
他从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档案室出来时,公文包里还揣着那份泛黄的病历,
纸页边缘因常年翻动卷出毛边,像某种蝶类褪下的残翅。封皮上"苏曼"两个字被水渍晕开,
墨迹在纸页间洇出浅蓝的云纹,
恰如他此刻心头的迷雾——这个二十年前因抑郁症自杀的女人,
与枕月楼的苏枕月有着同样的姓氏,而她的病历首页,贴着一张在桃花树下微笑的照片。
直到看见巷尾那方"枕月楼"的木匾——黑底金字,边角被岁月磨得发亮,沈砚才收住脚步。
檐角垂着的铜铃在风里轻轻摇晃,铃舌裹着雨珠,发不出清脆的响,倒像是谁在低低地叹息。
他收了伞,伞骨上的水珠顺着沟槽滚落,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水痕,
很快又被新的雨丝填满。对面墙根下,几个穿蓝布衫的老人正围着石桌打麻将,
骨牌碰撞的脆响混着吴侬软语,雨丝落在他们的烟袋锅里,溅起细碎的火星。推开门时,
铜环碰撞的清响里,混着茶气与旧木头的味道扑面而来。堂内光线偏暗,
七八张方桌散落在穿堂两侧,桌面被几代人的手肘磨出温润的包浆。
临窗的位置坐着个戴老花镜的老太太,正用手指捻着碟子里的茴香豆,
镜片后的目光偶尔越过雨帘,落在对面斑驳的粉墙上——那里曾糊着上世纪的戏报,
如今只剩些模糊的胭脂色残痕,依稀能辨认出"昆班"二字。墙角的老式唱片机正转着,
留声机的铜喇叭里飘出《游园惊梦》的唱段,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的水磨腔被雨声泡得发绵。"客人里边坐。"声音从柜台后传来,
沈砚抬眼望去,看见个穿月白棉衫的姑娘。她正低头用茶针拨弄茶荷里的龙井,
手腕悬在半空,动作轻得像拈着片羽毛。柜台是整块老樟木打的,油亮的桌面上,
一枚乌木枕头静静躺着,枕侧斜斜靠着把竹制茶则,竹丝里嵌着些经年累月的茶渍,
像谁不小心泼上去的墨。那枕头约莫半尺长,雕着缠枝莲纹,纹路深处像积着层雾,
细看时又觉得那雾在动。沈砚的目光在上面多停了两秒——他见过不少古董,
岳父的书房里就摆着清代的紫檀笔架,可从未见过这样的木料,乌得发蓝,
偏又泛着种温润的光,像浸在水里的墨石,触之应有玉的凉。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公文包,
那里装着的不仅是苏曼的病历,还有支录音笔,昨夜的梦太清晰,
他凌晨三点爬起来对着笔嘶吼,此刻笔身还留着指节用力的压痕。
梦里那个八岁的女孩突然坐起身,胸腔里嵌着的玻璃碎片折射出冷光,对他说:"沈医生,
我妈妈也爱唱昆曲。""雨大,先喝杯热茶暖暖。"姑娘已沏好了茶,青瓷杯推过来时,
沈砚注意到她左手腕内侧有块浅褐色的疤,像片干枯的茶叶。他道了谢,指尖刚触到杯壁,
忽然一阵恍惚——杯中舒展的茶叶尖上,竟映出盏手术灯的影子,惨白的光刺得他眼仁发疼。
那盏灯悬在半空,灯臂上的消毒水味仿佛顺着水汽漫过来,混着茶气,
成了种令人窒息的味道。他猛地一颤,那盏灯,和他梦里炸裂的那盏,一模一样。
八岁的女孩躺在手术台上,胸腔起伏微弱得像片枯叶,监护仪发出单调的"滴滴"声,
突然变成尖锐的警报。他握着手术刀的手僵在半空,就看见灯臂突然弯折,
玻璃罩"嘭"地炸开,碎片像冰棱子飞过来,有一片擦过他的眉骨,
更多的扎进女孩尚未闭合的胸腔。他后来总在想,
若不是那天自己为了抢救另一个病人而延迟了半小时手术,女孩或许就不会死于并发症。
"您是外地来的?"姑娘的声音拉回他的神思。沈砚定了定神,指腹在茶杯边缘用力按了按,
试图压下指尖的颤抖。他从公文包里摸出那个小巧的录音笔,
按下暂停键——里面还存着今早查房时,自己对护士说的"3床心率稳住了",
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木头。"来做些调研,"他避开那道探究的目光,看向窗外的雨帘,
"听说乌镇的老茶馆藏着故事。"他没说自己是神经科医生,更没说这趟来,
是想在江南的水汽里,稀释掉那些夜夜纠缠的噩梦。上周值夜班时,
他在值班室的折叠床上梦见自己站在解剖台前,解剖刀划开的皮肤下,
全是亮晶晶的玻璃碎片,每一片都映着女孩的脸。姑娘笑了笑,眼角弯出浅淡的纹路,
像水墨画里未干的笔触。"故事都在茶里,泡开了才听得见。
"她转身从身后的博古架上取下个锡罐,罐身刻着"雨前"二字,打开时,
茶香混着潮湿的空气漫过来,竟真有几分雨后青山的清冽。博古架第三层摆着个青花小罐,
罐口系着红绸,沈砚认出那是乌镇特有的"三白酒",据说用本地的白米、白面、白水酿造,
醉后总教人想起往事。正说着,门被推开,一阵风卷着雨丝闯进来。
一个穿藏青对襟衫的老太太拄着拐杖站在门口,头发花白,却梳得一丝不苟,
用根翡翠簪子绾着,簪头的绿在昏暗的光线下像汪深水。"枕月丫头,
今儿的雨比梅香还黏人。"老太太的声音带着点昆曲的水磨腔,尾音微微上翘,
像戏台上的拖腔。她进门时,拐杖头在门槛上磕了三下,这是乌镇老人的讲究,
说是能把晦气挡在门外。"林婆婆来啦。"苏枕月起身扶住她,
指腹轻轻擦过老人手腕上的老年斑,那动作熟稔得像在抚摸一件珍贵的瓷器。
她顺手从柜台上取过个蒲团垫在椅子腿下——那蒲团边角磨得发白,露出里面的芦花,
是去年霜降时她在南湖边亲手收的,"刚沏的碧螺春,您尝尝。"林婆婆坐下,
目光却直愣愣地盯着窗外的雨帘,眼珠上蒙着层淡淡的白翳,像落了层霜。
"该晒戏服了......"她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像耳语,"再不晒,
绣线要霉了......"枯瘦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摩挲,像是在抚摸什么细软的料子,
"那身杜丽娘的袄裙,
水袖上的金线还是苏州绣娘用头发丝劈了捻的......"她忽然抓住苏枕月的手,
掌心烫得惊人,"他们说戏班散了,可我昨儿梦见班主来敲门,
说要排《长生殿》呢......"苏枕月端茶的手顿了顿,
青瓷杯在桌面上轻轻磕出声脆响。她随即走回柜台,指尖轻轻抚过分梦枕的纹路,
指腹陷进莲纹的凹槽里,那里积着不易察觉的茶垢,是祖辈们留下的温度。
乌木枕突然微微发烫,她能感觉到那股暖意顺着指尖往上爬,像有只小蛇钻进血脉里。
一道淡粉色的光晕从莲纹深处浮出来,起初像团散开的胭脂,渐渐凝成颗鸽子蛋大小的珠子,
悬在半空轻轻晃动,光里似乎还飘着些细碎的金粉,像戏服上抖落的亮片。
沈砚的呼吸漏了半拍,他下意识地摸向录音笔,金属外壳在掌心硌出凉意。
可手指像被梦魇住,不听使唤,笔"啪"地掉在地上。清脆的响声里,
那枚粉珠慢悠悠地飘到林婆婆面前,老太太的眼神渐渐涣散,嘴角却慢慢翘起来,
像是被什么东西引着,轻轻合上了眼。她的眉头舒展开,平日里因疼痛而佝偻的背,
此刻竟挺直了些,脖颈间松弛的皮肤也仿佛绷紧了几分。"她......"沈砚想问什么,
被苏枕月按住了手背。她的指尖微凉,带着茶水的湿意,像片刚被雨打湿的荷叶。
"嘘——"她摇摇头,声音轻得像叹息,"林婆婆在唱戏呢。"沈砚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只见林婆婆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点着,像是在打拍子,食指第二关节处有块厚厚的茧,
那是常年练功转手帕磨出来的。她的嘴唇翕动着,虽没出声,
那姿态却分明是在吟唱——脖颈微扬时,
是《游园》里"姹紫嫣红开遍"的舒展;手指轻颤时,
是《惊梦》中"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的怅惘。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混着茶气,
竟真生出几分戏台的氤氲来。沈砚忽然想起小时候跟着外婆去戏院,
后台飘来的香粉味混着潮湿的木味,就是这样让人恍惚的气息。不知过了多久,
粉珠的光渐渐淡了,像被雨雾打湿的胭脂,慢悠悠地落回分梦枕里,消失不见。
林婆婆咂咂嘴,醒过来,看见杯里的茶,笑道:"今儿的茶,有股子脂粉香。
"她端起茶杯的手稳了许多,方才的浑浊眼神也清亮了些,"像我年轻时用的玫瑰膏子,
擦在脸上,戏台的灯一照,能映出红光来。"她忽然凑近苏枕月,压低声音,"丫头,
我梦见那身戏服了,就在老戏台的地砖下头埋着,
压着块刻着'昆'字的青石板......""您刚梦见戏台了?"苏枕月问,
伸手替她续了些热水。"可不是嘛。"林婆婆眼睛亮起来,像被点燃的灯芯,
"梦见我十八岁那年,在苏州府的戏台上唱《游园惊梦》,水袖一甩,
台下满堂彩......"她说着,竟真的抬手比划了个身段,虽颤巍巍的,
却有几分当年的影子——手腕翻转时,仿佛还能看见水袖翻飞的弧度。
等林婆婆拄着拐杖走了,沈砚才捡起录音笔,按下播放键,里面只有刚才那声清脆的掉落声。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发紧:"那是什么?"苏枕月把分梦枕往柜台里推了推,
重新坐下沏茶。热水注入茶杯,茶叶在水中翻滚,像一群受惊的鱼。"分梦枕。"她轻声说,
"我家传下来的,能把人的梦取出来,给别人看看。"她用茶针拨了拨杯底的茶叶,
针尾的铜珠在光线下闪了闪,"就像把茶叶从水里捞出来,只是梦更轻些,得用点心。
"她忽然抬眼,"沈先生不是来调研茶馆的吧?您公文包里露出的病历,是我母亲的。
"沈砚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看着姑娘平静的眼神,忽然明白自己的伪装早已被看穿。
"我是神经科医生,"他坦白道,"在研究创伤后应激障碍与梦境的关联。
您母亲的病历在我们医院档案库,我注意到......她去世前的梦境记录,和您很像。
"他没说病历最后一页写着:"患者反复梦见桃花与雪,
声称女儿会继承某种'分梦'的能力。"苏枕月的指尖在分梦枕上停住,
缠枝莲的纹路硌着指腹。"分梦枕有三忌,"她忽然说,声音轻得像飘在雨里,"不赠血亲,
不换意识,不取将死之人的执念梦。"她顿了顿,指尖划过枕面的一道裂痕,
那是民国时战火留下的伤疤,"否则会反噬,困在梦里醒不来,永远重复最痛的那一段。
"沈砚摩挲着录音笔的边缘,金属壳上的划痕硌着指腹。
他忽然想起自己昨夜的梦——手术灯炸裂的瞬间,玻璃碎片像冰棱子一样飞过来,
刺进那个八岁女孩的瞳孔里。女孩的眼睛很大,瞳孔里映着他惊慌的脸,像面碎掉的镜子。
他喉结动了动,问:"噩梦......也能分吗?"苏枕月抬眼看他,她的眸子很亮,
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能照见人心里的影子。"能是能,但分出去的梦,就像泼出去的水,
收不回了。"她顿了顿,手腕下意识地往袖子里缩了缩,那道疤痕在光线下格外清晰,
像片干枯的茶叶,"而且,有些梦,得自己熬过去才算数。
"就像当年祖母泼向分梦枕的热茶,烫在她手上,疼了整整三个月,可那疼让她记住了,
有些东西不能碰,有些债不能欠。傍晚的雨小了些,变成细密的雨丝,斜斜地织在巷口。
沈砚离开时,苏枕月正坐在柜台后,借着窗外的天光擦拭分梦枕。她用块细棉布,
顺着木纹轻轻擦拭,乌木枕在她手里,像有了生命,纹路里的光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流淌,
像夕阳下的河水。他走到巷口时回头望了一眼,
看见那方"枕月楼"的木匾在雨雾里若隐若现,忽然觉得那三个字像个未完的梦。
街角的麦芽糖担子开始吆喝,甜腻的香气混着雨味漫过来,勾得人想起童年。夜深了,
枕月楼的灯还亮着。苏枕月关了门,门闩落下时发出"咔"的一声,
在寂静的巷子里传出很远。她从柜台下取出个紫檀木盒子,盒子上了锁,钥匙串在根红绳上,
常年系在手腕上,与那道疤痕隔着手腕相望。打开盒子,里面铺着深蓝色的绒布,
整齐地排列着十几个梦核。有的泛着冷蓝,像深冬的湖水;有的凝着墨黑,
像化不开的夜;还有的是半透明的,像裹着层雾,那是些记不清细节的梦,
像被雨水泡过的信,字迹模糊。她的指尖停在那枚墨黑的梦核上,
那是所有梦核里最凉的一颗,即便是在温暖的室内,也透着股寒气。指尖刚触到,
就像被冰锥刺了下,猛地缩回手。这是母亲去世前留下的梦,祖母说,里面裹着化不开的寒。
母亲走的那天也是个雨天,她放学回家,看见母亲躺在桃花树下,裙角沾着泥,
手里攥着半朵被雨水打烂的桃花。后来才知道,那天父亲寄来了离婚协议书,
信里说要在国外再婚。她记得母亲总爱在桃花树下坐着,春天的时候,花瓣落在她发间,
像撒了把碎雪。可在她的梦里,母亲总是背对着她,站在漫天桃花里,
裙角沾着雪——明明是春天,怎么会有雪?她多想冲进那个梦里,看看母亲的脸,
问问她为什么。但这枚梦核像块寒冰,每次触碰,都让她从心底冷到指尖。祖母说,
有些梦是心的深渊,看多了会把自己也搭进去。"梦是人心的镜子,借出去容易,收回来难。
"祖母临终前的话在耳边响起,那时老人家躺在病床上,呼吸已经很弱了,
却突然抓住她的手,指节用力得发白。窗外的桃花开得正盛,花瓣簌簌地落在窗台上。
"这枕头......是个劫......"祖母说着,突然挣扎着去够床头柜上的茶杯,
里面是刚沏好的热茶,她要往分梦枕上泼。苏枕月伸手去挡,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腕上,
疼得她几乎叫出声,可祖母的眼神比茶水更烫,
"烧了它......烧了......"苏枕月轻轻合上盒子,锁好,放回柜底。
那里积着些灰尘,是时光走过的痕迹。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
清辉落在分梦枕上,乌木的纹路里,仿佛有细碎的星光在流动,像谁不小心撒进去的银河。
她拿起水壶,往空了的茶杯里注满热水,水汽袅袅升起,模糊了镜中的自己。
镜里的人眼眶微红,像刚哭过,可她已经很久没掉过眼泪了。或许祖母说得对,有些梦,
本就不该被分担,就像有些痛,总得自己挨着,才能慢慢长出铠甲来。只是这铠甲太重,
压得她有时候喘不过气,尤其是在这样的雨夜,总觉得母亲就在门外,带着一身桃花香,
说要给她唱支曲子。柜底的紫檀木盒子里,那枚墨黑的梦核忽然轻轻颤动了一下,极其微弱,
像蝴蝶扇了下翅膀。紧接着,又是一下,带着种执拗的频率,像有谁在里面,
用尽全力想要推开一扇门。苏枕月的手停在半空,热水从壶嘴滴落在桌面上,
洇出个深色的圆斑。她知道,那是母亲在哭。每年这个时候,母亲的梦核都会这样颤动,
像在提醒她,有些记忆,无论过多久,都不会真的消失。就像这乌镇的雨,今年停了,
明年还会来,带着同样的湿意,打湿同样的青石板路。她慢慢蹲下身,将耳朵贴在柜面上,
仿佛这样就能听见盒子里的声音。黑暗中,那枚墨黑的梦核颤动得越来越急,
像谁在里面轻轻哭了一声,又一声,缠缠绵绵,像这江南的雨,总也下不完。忽然,
穿堂外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像是有石子打在窗棂上。苏枕月猛地直起身,
抄起柜台上的铜制茶拨——这是祖母教她的,夜里遇着响动,总要有些防备。乌镇的老巷深,
夜里常有野猫窜过,或是晚归的醉汉撞着墙,但今夜这声音,带着种刻意的轻。
她蹑脚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巷口的灯笼在风里摇晃,光线下,
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蜷缩在墙角的蓑衣下,手里攥着根树枝,刚才的响动,
想必是他用树枝敲的窗。是陈小满。那孩子总爱在枕月楼角落待着,不言不语,
只用炭笔在速写本上画些什么。苏枕月见过他的画,大多是枕月楼的窗棂、檐角的铜铃,
还有分梦枕——他画的分梦枕格外仔细,连缠枝莲纹的每道褶皱都不放过,
只是画里的枕头总冒着团说不清的雾气,像随时会飞出些什么。三天前,
这孩子在巷口的石板路上追一只白猫,被打滑的三轮车撞断了腿。送医那天,
他奶奶把他的速写本塞给苏枕月,红着眼圈说:"丫头,小满就信你,等他醒了,
你跟他说......他爸妈下个月就回。"苏枕月当时没接,只往老太太手里塞了个布包,
里面是自己攒的些钱,还有枚半透明的梦核——那是她十二岁时梦见父亲背着她过河的梦,
河水暖暖的,父亲的肩膀很宽。此刻,那瘦小的身影正往窗缝里看,
石膏固定的左腿伸在蓑衣外,在月光下泛着白。苏枕月推开门,夜风带着水汽涌进来,
吹得她鬓角的碎发飘起来。"小满?"陈小满吓了一跳,手里的树枝"啪嗒"掉在地上。
他抬起头,眼睛在灯笼光下亮得惊人,像藏着两颗星。
"苏姐姐......"他的声音带着哭腔,石膏腿往身后缩了缩,
"我......我睡不着。""怎么不在医院待着?"苏枕月蹲下身,
替他把蓑衣往肩上拉了拉。蓑衣是粗麻编的,带着河水的腥气,想必是从家里偷偷跑出来的。
"医院的床太硬了。"小满的手指***蓑衣的纹路,"我梦见风筝线断了,我往下掉,
下面是黑的......"他忽然抓住苏枕月的手,掌心滚烫,"苏姐姐,
我爸妈是不是不回来了?奶奶总说下个月,可我等了三个下个月了。
"苏枕月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她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总扒着门框等父亲,
祖母说他去远方做生意,可直到母亲走,也没等来他的身影。后来才知道,
他早就在国外成了家,那些"做生意"的谎话,不过是大人用来搪塞孩子的糖纸,看着光鲜,
一咬就碎。"他们会回的。"苏枕月摸了摸他的头,他的头发里还沾着草屑,
"你看这乌镇的船,不管走多远,总要回码头的。"她站起身,"进来吧,
我给你沏杯安神茶。"陈小满没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柜台。"苏姐姐,
那个枕头......是不是真的能让人做梦?"他忽然问,声音压得很低,"我奶奶说,
你有个能装梦的枕头......"苏枕月的心猛地一跳。分梦枕的事,
她只跟林婆婆和沈砚提过,老太太们守口如瓶,沈砚是外人,断不会跟个孩子说。
想必是这孩子自己猜的——他画分梦枕时,眼神里的探究太明显,像只嗅觉灵敏的小兽。
"那是普通的枕头。"苏枕月避开他的目光,伸手去扶他,"进来吧,夜里凉。
""我想看看。"陈小满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执拗,"就看一眼。
我听说......梦里的人,能变真的。"他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石膏腿上,
"我想梦见我爸妈,想让他们......在梦里别走。"苏枕月看着他通红的眼眶,
想起自己藏在柜底的那枚墨黑梦核。母亲在梦里总是背对着她,可即便这样,
她也总盼着能多梦见几次。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明知是假的,也宁愿溺在梦里,
像溺水的人抓着浮木,哪怕那浮木是稻草做的。她牵着小满走进屋,
柜台后的分梦枕在月光下泛着乌光。陈小满的眼睛越睁越大,小手在身侧攥成了拳。
"它......它在发光。"他指着枕头上的缠枝莲纹,那里正有层淡淡的光晕在流动,
像浸在水里的油。苏枕月这才发现,分梦枕竟自己亮了起来。莲纹深处,
那枚半透明的梦核在轻轻晃动,正是她给小满奶奶的那枚。
难道......这孩子刚才在外面时,就已经和梦核有了感应?"苏姐姐,
我好像......听见水声了。"陈小满的眼神渐渐迷离,嘴角却慢慢翘起来,
"有人在喊我的名字......"苏枕月看着他靠在椅背上睡过去,眉头舒展开,
右手轻轻抓着什么,像是握住了根看不见的线。分梦枕上的光晕渐渐淡了,
那枚半透明的梦核落回枕中,消失不见。她替小满盖上自己的棉毯,转身时,
看见柜底的紫檀木盒子又在动。这次不是微弱的颤动,而是剧烈的摇晃,
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苏枕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祖母说过,
当不同的梦核产生共鸣时,分梦枕会失控,尤其是带着执念的梦。她冲过去想按住盒子,
可锁扣"啪"地弹开了,深蓝色的绒布上,那枚墨黑的梦核正浮在半空,
周围的其他梦核像被磁石吸住般,纷纷绕着它旋转。墨黑梦核的光越来越亮,
映得整个穿堂都泛着青黑,苏枕月仿佛听见了母亲的哭声,不是轻轻的啜泣,
而是撕心裂肺的哭喊,混着雨声、风声,还有......父亲的脚步声?她猛地后退,
撞在博古架上,青花小罐"哐当"摔在地上,三白酒的香气瞬间漫开来,辛辣中带着甜,
像极了母亲当年偷偷喝的酒。"别......"苏枕月捂住耳朵,那些声音太吵了,
像无数根针往脑子里扎。她看见墨黑梦核里浮出些模糊的画面:母亲站在河边,手里攥着信,
信纸被风吹得哗哗响;父亲背着行囊,在码头回头,眼神复杂;还有个模糊的女人身影,
站在父亲身边,怀里抱着个婴儿......这些画面是她从未见过的。母亲的梦,
原来不只有桃花和雪,还有这么多她不知道的碎片。就在这时,墨黑梦核突然炸裂,
无数细小的黑光点像萤火虫般散开,落在陈小满身上。那孩子突然抽搐起来,眉头拧成一团,
嘴里喃喃着:"别松手......爸......妈......"苏枕月扑过去抱住他,
指尖触到他的皮肤,像触到了冰。她知道不好——母亲的噩梦缠上了小满的梦,
这是分梦枕的反噬,用别人的噩梦污染了纯净的梦。祖母说过,
这样会让孩子永远困在别人的痛苦里,醒不来。她咬咬牙,抓起分梦枕按在小满头上。
乌木枕烫得惊人,像块烧红的烙铁。苏枕月默念着祖母教的口诀,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以吾之魂,唤梦归位......"分梦枕突然发出一阵强光,
那些黑光点像被吸住般,纷纷往枕面钻。陈小满的抽搐渐渐停了,呼吸变得平稳,
嘴角又露出了笑,这次是真的笑,像梦见了什么好事。当最后一点黑光被吸回分梦枕,
苏枕月眼前一黑,栽倒在地。倒下的瞬间,她看见墨黑梦核重新凝聚,只是比之前小了些,
颜色也淡了点,像被稀释过的墨。不知过了多久,苏枕月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天已经蒙蒙亮了,雨停了,檐角的铜铃在晨光里发出清脆的响。她挣扎着爬起来,
看见沈砚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油纸包,里面是刚出炉的定胜糕,冒着热气。
"我早上去医院,护士说小满不见了。"沈砚的目光落在蜷缩在椅子上的陈小满身上,
又扫过地上的瓷片和敞开的紫檀木盒,眉头皱了起来,"发生什么事了?"苏枕月没说话,
只是指着分梦枕。乌木枕静静地躺在柜台上,纹路里的光彻底消失了,像块普通的木头。
可只有她知道,昨夜那场失控的梦,撕开了多少尘封的伤口,又埋下了多少新的隐患。
沈砚走过来,捡起一块定胜糕递到她手里。糕是粉白色的,上面撒着绿丝,
是乌镇人用来讨彩头的点心。"定胜,定能胜。"他轻声说,"不管什么坎,总能过去的。
"苏枕月咬了一口,糯米的甜混着豆沙的香,忽然让她想起小时候,
母亲总在她生日时蒸定胜糕,说要让她"胜过所有不开心"。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砸在糕上,晕开一小片湿痕。阳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陈小满的脸上,他咂了咂嘴,
翻了个身,石膏腿在阳光下泛着白。分梦枕在柜台的阴影里,像个沉默的秘密,
只是谁也没发现,枕面那道战火留下的裂痕里,正渗出些极细的黑丝,像要往木头深处钻。
苏枕月知道,这只是开始。分梦枕一旦失控过,就像松动的闸,总有一天会彻底垮掉。
而那些被封印的梦,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那些藏在时光里的秘密,迟早会像乌镇的潮水,
漫过所有堤岸,将他们所有人都卷进去。她低头看着手里的定胜糕,
忽然觉得这名字真像个笑话。有些坎,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人跨过去。
二、借来的慰藉晨雾还没散尽时,沈砚又站在了枕月楼门口。
青石板路上的水洼映着他的影子,带着点摇晃的恍惚——昨夜回客栈后,他竟一夜无梦,
是那场手术失败后睡得最沉的一觉。手里提着的食盒里,温着从医院食堂买的白粥,
还有两个茶叶蛋,蛋壳上的裂纹像极了手术缝合的伤口。巷口的船娘正摇着橹穿过石桥,
木桨搅碎水面的雾气,"吱呀"声漫过湿漉漉的墙根,像谁在低声哼着小调。推开门,
穿堂里飘着股淡淡的药味,混着茶气,成了种奇异的味道。苏枕月正坐在柜台后煎药,
砂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她用蒲扇轻轻扇着药气,侧脸在晨光里透着层薄红。
药香里掺着些甜,是她特意加的***——乌镇人煎药总爱放两颗,说能压一压苦,
就像日子再难,也得嚼块糖才熬得下去。陈小满趴在临窗的桌上,石膏腿伸直搭在长凳上,
睡得正香,嘴角还沾着点豆沙渍,那是今早偷偷吃定胜糕蹭上的。"早。
"沈砚把食盒放在桌上,"医院的粥,清淡些。"他注意到柜台角落摆着个粗瓷碗,
里面盛着些碎米,想必是给巷口那只瘸腿白猫留的——那猫总爱在枕月楼檐下蜷着,
苏枕月每天都会匀些吃食。苏枕月抬眼看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像被墨笔扫过。"多谢。
"她往砂锅里加了块***,蒲扇在半空顿了顿,"小满后半夜醒了,说梦见在河里抓鱼,
他爸站在岸边笑。"说这话时,她的指尖在砂锅沿轻轻摩挲,那里结着层浅褐的药垢,
像片干枯的荷叶。沈砚看向那孩子安静的睡颜,忽然想起自己八岁时,
父亲也是这样背着他在河边走,河水漫过脚踝,凉丝丝的。他从公文包里拿出录音笔,
按下播放键,里面传出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还有玻璃炸裂的脆响——这是今早特意翻出的旧录音,想试试能否勾起更清晰的回忆。
声音刚响起,陈小满的睫毛颤了颤,眉头往中间拧了拧,像被什么惊扰了好梦。
"分梦枕......还好吗?"他看向柜台,乌木枕被块蓝印花布盖着,
边角露出的纹路里,那层流动的光彻底消失了,像被晨雾吸尽了元气。布面上绣着朵桃花,
针脚细密,是苏枕月母亲的手艺,去年梅雨季节时霉了边角,她用同色丝线补了好几回。
苏枕月的手顿了顿,蒲扇在砂锅上扫出个半圆。"没事,老物件了,偶尔闹脾气。
"她没说昨夜分梦枕发烫到惊人,也没说那枚墨黑梦核缩成了指甲盖大小,
像块失去光泽的煤。煎药的间隙,她指尖抚过蓝印花布,能感觉到枕面那道旧裂痕硌着手心,
像块没长好的骨头。药煎好时,陈小满醒了,揉着眼睛喊饿。苏枕月给他盛了碗白粥,
又把茶叶蛋剥得干干净净递过去——她剥蛋的手法很巧,指甲在蛋壳上轻轻一掐,
就能完整剥下来,是小时候给生病的母亲剥蛋练出来的。孩子捧着碗喝粥时,
沈砚注意到他速写本摊在桌上,最新一页画着个模糊的男人背影,背着行囊站在码头,
旁边歪歪扭扭写着"爸爸"两个字,笔画用力得几乎要戳破纸。"苏姐姐,
你的枕头还能让人做梦吗?"小满突然问,嘴里的粥沫沾在鼻尖上,"我还想梦见我爸妈,
这次想看清他们的脸。"他的石膏腿上贴着张卡通贴纸,是护士给的,
说是能让骨头长得快些。苏枕月往他碗里添了勺咸菜,没应声。
沈砚却接了话:"梦里的东西,有时候是假的。""可假的也比没有好啊。"小满低下头,
筷子在粥碗里划着圈,"就像奶奶总说爸妈下个月回,我知道是假的,可想着想着,
腿就不疼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埋在粥碗里,"昨晚梦里,
我爸给我买了糖葫芦,山楂是甜的,一点都不酸。"沈砚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
他想起自己总在梦里重做手术,一遍遍地修改步骤,明明知道是假的,
却还是执拗地想让结局变好。或许人对梦的依赖,本就和孩子对谎言的依赖一样,
不过是想在绝境里抓点什么。他摸了摸小满的头,孩子的头发软软的,像刚晒过的棉花,
这动作让他想起那个八岁的女孩——手术前,她也是这样仰着头,问他"医生叔叔,
我能活过九岁生日吗"。等小满被赶来的奶奶接走,穿堂里只剩他们两人。沈砚拿出录音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