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坳的炊烟比往常浓了三倍,却没有一丝烟火气的暖意。李老汉坐在自家堂屋的门槛上,怀里抱着虎娃的白骨,骨头上还沾着些许黑色的泥土,那是迷魂涧聚魂石旁的土,带着山涧特有的湿冷气息。他的眼睛红肿得像核桃,脸上布满了泪痕,嘴角却紧紧抿着,像是在强忍着什么。
“阿蛮师傅来了。”有人喊了一声,山民们纷纷让开一条路,目光里满是敬畏和感激。昨晚阿蛮从迷魂涧带回虎娃的白骨,整个李家坳都沸腾了,山民们都说,阿蛮师傅是活菩萨,救了虎娃的魂,也救了李老汉的命。
阿蛮走到李老汉面前,弯腰行了一礼。“李伯,虎娃的白骨已经寻回,葬礼该按规矩办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李老汉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层水光。“阿蛮师傅,多谢你。”他哽咽着说,“要不是你,虎娃就只能做孤魂野鬼了。”
阿蛮摇摇头:“这是我该做的。湘西的规矩,落叶归根,亡魂也该有个归宿。”他从褡裢里拿出一张黄符,递给李老汉,“这是‘引魂符’,你把它贴在虎娃的白骨上,能引导他的魂魄,不至于迷路。”
李老汉接过黄符,小心翼翼地贴在白骨上。黄符刚一贴上,就发出一阵微弱的红光,像是有生命一般,缓缓融入白骨之中。山民们看得啧啧称奇,纷纷说阿蛮师傅的法术真是高明。
“湘西的葬礼,讲究‘三日而葬’,今天是第一天,该请‘阴阳先生’选坟地,请‘土工’挖墓,还要请‘鼓手’奏哀乐。”阿蛮说,“另外,还要准备‘孝服’,直系亲属穿白衣白帽,旁系亲属穿青衣青帽,晚辈要在腰间系红绳,避邪祈福。”
李老汉点点头:“这些我都知道,已经让人去办了。”他指了指院子里,只见几个山民正在裁剪白布,准备做孝服,还有人抬着工具,正要去后山选坟地。
“坟地要选在背山面水的地方,阳气充足,能保佑后代子孙平安富贵。”阿蛮说,“还要避开‘凶地’,比如坟地不能对着悬崖峭壁,不能对着河流的交汇处,不能在老坟的上方,否则会冲撞亡魂,给家人带来灾祸。”
正说着,一个穿着青色道袍的老者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罗盘,腰间挂着一串铜钱。“阿蛮师傅,李伯,我来了。”老者开口说道,声音洪亮,底气十足。
阿蛮笑着点点头:“王阴阳,辛苦你了。”
这王阴阳是附近有名的阴阳先生,看风水、选坟地、算日子,样样精通。他走到李老汉面前,行了一礼,然后拿出罗盘,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嘴里念念有词。“李伯,虎娃是少年夭折,阳气不足,坟地要选在阳气最盛的地方。”他指着后山的一个方向,“那里有一片松林,背靠着神顶峰,前面有一条小溪,是块‘风水宝地’,虎娃葬在那里,不仅能早日投胎转世,还能保佑李家坳的人平安顺遂。”
李老汉连忙道谢:“多谢王阴阳,就按你说的办。”
王阴阳又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这是下葬的时辰,明天午时三刻,阳气最盛,适合下葬。”他说,“下葬前,要在坟坑里撒一层糯米,铺一层艾草,再放一枚铜钱,能驱邪避秽,保佑亡魂安息。”
阿蛮补充道:“还要准备‘五谷杂粮’,撒在坟前,寓意着五谷丰登,后代子孙衣食无忧。另外,要在坟头插一根桃木枝,上面挂着‘招魂幡’,幡上写着虎娃的名字和生辰八字,能引导他的魂魄回家。”
山民们听得认真,纷纷记下阿蛮和王阴阳说的规矩。湘西的丧俗繁多,每一个细节都不能出错,否则会被认为是对亡魂的不敬,甚至会给家人带来灾祸。
当天下午,土工们就挖好了坟坑,鼓手们也开始奏哀乐。哀乐的调子很低沉,带着浓浓的悲伤,回荡在李家坳的上空,让人心头发酸。山民们纷纷来到李老汉家,帮忙准备葬礼所需的东西,有的帮忙做饭,有的帮忙布置灵堂,有的帮忙招待前来吊唁的客人。
灵堂设在李老汉家的堂屋里,正中间摆放着虎娃的白骨,上面盖着一块白布,白布上绣着“往生极乐”四个字。灵堂的两侧挂着挽联,上联是“少年早逝天含泪”,下联是“亡魂安息地生辉”,横批是“一路走好”。灵堂前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放着香炉、烛台、水果和糕点,还有一碗“倒头饭”,饭上插着三根筷子,寓意着亡魂能吃饱喝足,安心上路。
吊唁的客人来了,都要先上香,然后对着虎娃的白骨鞠躬,再安慰李老汉几句。李老汉穿着白衣白帽,跪在灵堂前,不停地给客人磕头道谢,额头已经磕得通红。阿蛮和狗剩站在灵堂旁边,帮着招待客人,偶尔还要回答客人关于葬礼规矩的问题。
傍晚时分,葬礼的准备工作基本完成。阿蛮让狗剩去烧一盆热水,然后从褡裢里拿出一包草药,放进热水里。“这是‘避邪汤’,用艾草、菖蒲、桃叶熬制而成,洗澡能驱邪避秽,防止被亡魂缠上。”他说,“今晚我们要守灵,守灵的人必须洗过避邪汤,才能靠近灵堂。”
狗剩按照阿蛮的吩咐,烧好热水,熬好避邪汤,然后和阿蛮、李老汉一起洗了澡。洗完澡后,身上果然觉得暖暖的,之前的寒意和疲惫都消失了不少。
守灵的时候,阿蛮给狗剩讲了湘西丧俗的由来。“湘西以前是蛮夷之地,山高水险,瘴气弥漫,人们的寿命很短,经常有人死于非命。为了让亡魂安息,也为了保护活人的安全,就形成了这些丧俗。”他说,“比如守灵,就是为了防止邪祟靠近灵堂,打扰亡魂;比如撒糯米、铺艾草,就是为了驱邪避秽,防止亡魂变成恶鬼作祟。”
狗剩听得入神,忽然听到灵堂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像是有人在院子里走动。“师傅,外面好像有人。”他小声说。
阿蛮皱了皱眉,腰间的铜铃轻轻响了一声。“别出声,可能是路过的孤魂野鬼,想来蹭点香火。”他从褡裢里抓出一把糯米,握在手里,“守灵的时候,不能大声说话,不能喧哗,否则会惊动亡魂,也会惹恼孤魂野鬼。”
脚步声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然后朝着灵堂走来。狗剩吓得紧紧抓住阿蛮的衣角,阿蛮却很镇定,眼睛紧紧盯着灵堂的门。过了一会儿,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一道黑影闪了进来,落在灵堂的角落里。
狗剩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黑猫,眼睛绿油油的,正盯着灵堂前的水果。阿蛮松了口气,将手里的糯米撒在地上,黑猫吓得“喵”了一声,转身跑了出去。“黑猫是阴物,容易招惹邪祟,所以葬礼上不能让黑猫靠近灵堂。”阿蛮说,“这也是湘西丧俗的一条规矩。”
守灵到半夜,李老汉实在撑不住了,趴在灵堂前睡着了。阿蛮让狗剩看着灵堂,自己则走到院子里,望着天上的月亮。月亮很圆,像一个银盘,洒下清冷的月光,照亮了李家坳的每一个角落。
“师傅,您在想什么?”狗剩走了出来,轻声问道。
阿蛮回过头,看着狗剩,眼神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我在想,虎娃的魂,是不是已经上路了。”他说,“湘西的丧俗再好,也只是形式,最重要的是,让亡魂感受到活人的思念和祝福,让它们能安心地离开阳间,投胎转世。”
狗剩点点头:“我明白了,师傅。”他看着阿蛮腰间的唤魂铃,忽然发现铃身的符文又亮了一些,暗红色的光芒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神秘。“师傅,您的铃好像亮了。”
阿蛮低头看了看铜铃,嘴角泛起一丝微笑。“嗯,它感受到了虎娃的感激。”他说,“这枚唤魂铃,不仅能唤魂镇煞,还能感受到人心的善恶。只要心存善念,它就会保护你;如果心存恶念,它就会惩罚你。”
就在这时,灵堂里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在翻动东西。阿蛮和狗剩对视一眼,连忙冲进灵堂。只见李老汉还在熟睡,虎娃的白骨旁边,放着一朵白色的花,像是山涧里的野百合,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这是……”狗剩惊讶地说。
阿蛮弯腰捡起那朵花,放在鼻尖闻了闻。“这是‘引路花’,只有亡魂感激活人的时候,才会留下。”他说,“虎娃的魂已经上路了,他留下这朵花,是在感谢我们为他办的葬礼,感谢李伯的养育之恩。”
李老汉被响动惊醒,看到那朵花,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虎娃,我的儿啊……”他哽咽着说,“你放心地走吧,爹会好好活着,等着你投胎转世,再做我的儿子。”
阿蛮拍了拍李老汉的肩膀,安慰道:“李伯,虎娃已经安心上路了,你也该保重身体。”他将那朵引路花放在虎娃的白骨上,“这朵花会陪着他,直到他投胎转世。”
第二天午时三刻,下葬的时辰到了。山民们抬着虎娃的白骨,朝着后山的坟地走去。李老汉穿着白衣白帽,走在最前面,手里拿着招魂幡,不停地喊着虎娃的名字:“虎娃,回家了;虎娃,投胎了……”
阿蛮和王阴阳走在队伍的中间,时不时撒一把糯米,念几句咒语,驱邪避秽。狗剩跟在队伍的后面,手里拿着一束艾草,按照阿蛮的吩咐,每隔一段路就撒一些艾草叶。
到了坟地,土工们将虎娃的白骨放进坟坑,然后撒上五谷杂粮、糯米和艾草,再放上一枚铜钱。王阴阳拿着罗盘,调整着白骨的位置,嘴里念念有词:“左青龙,右***,前朱雀,后玄武,四方神灵护左右,亡魂安息不迷路……”
阿蛮从褡裢里拿出一张“镇墓符”,贴在坟坑的上方。“这张符能镇住坟地的煞气,防止邪祟靠近,保佑虎娃的魂能安心投胎转世。”他说。
一切准备就绪后,土工们开始填土,将坟坑填平,然后堆成一个小小的土堆。李老汉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将招魂幡插在坟头。“虎娃,爹走了,你要好好的。”他哽咽着说,“每年清明,爹都会来看你。”
山民们也纷纷跪在坟前,磕了个头,然后起身离开。阿蛮看着虎娃的坟,腰间的铜铃轻轻响了一声,像是在为虎娃送行。他知道,虎娃的魂已经平安上路了,而他的使命,也完成了一部分。
回到李家坳,李老汉摆了一桌酒席,招待前来帮忙的山民和阿蛮、王阴阳。酒席上的菜都是湘西特色,有酸汤鱼、腊肉、腊肠、糯米粑粑,还有一壶自酿的米酒。山民们边吃边聊,谈论着虎娃的葬礼,谈论着湘西的丧俗,气氛渐渐热闹起来。
阿蛮喝了一口米酒,觉得浑身暖洋洋的。他看着眼前的山民们,忽然觉得,湘西的民俗之所以能流传这么久,不仅仅是因为它们神秘,更是因为它们承载着人们对生命的敬畏、对亲情的珍视和对安宁的期盼。而他作为一名赶尸匠,能守护这些民俗,守护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
酒席结束后,李老汉拿出一个布包,递给阿蛮。“阿蛮师傅,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收下吧。”他说。
阿蛮打开布包,里面是几块银元,还有一些晒干的草药。“李伯,银元我不能收,这些草药我收下了。”他说,“我帮你,不是为了钱,是为了湘西的规矩,也是为了虎娃的魂能安息。”
李老汉坚持要给,阿蛮却执意不收,最后没办法,李老汉只能作罢。“阿蛮师傅,你真是个好人。”他说,“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开口,我李老汉一定在所不辞。”
阿蛮笑了笑:“多谢李伯。我还要继续赶路,就不打扰你了。”他转身对狗剩说,“狗剩,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跟着我,你能学到很多东西,也能保护自己和家人。”
狗剩看了看李老汉,又看了看阿蛮,眼神里充满了向往。“我愿意,师傅!”他坚定地说。
李老汉点了点头:“去吧,跟着阿蛮师傅,好好学本事,将来做一个像阿蛮师傅一样的好人。”
就这样,阿蛮带着狗剩,离开了李家坳,继续朝着黑竹沟的深处走去。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山林里,只留下腰间的铜铃,偶尔传来一声闷响,像是在诉说着湘西的神秘和传奇。